朱自清与武钟谦 谦,日子真快,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。 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,但你未必注意这些个,我知道。 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,第二便轮着我。 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,你在日如此;你死后若还有知,想来还如此的。 朱自清,1898年11月22日出生于江苏省东海县(今连云港市东海县平明镇)。 朱自清从小就家境一般,14岁时就结缘了武钟谦。 武钟谦出身大户人家,与朱自清同岁,她虽传统但不守旧。 其实,在武钟谦第一次见到朱自清时,便被他沉默外表下的书卷之气深深吸引。 1916年,朱自清考入北京大学,同年冬天他们完了婚。 婚后一年,他们有了孩子,合家欢乐,小夫妻过着幸福的生活。 朱自清北大毕业后去日本留学,武钟谦在家侍奉公婆、抚育孩子。 但后来朱家的生活越来越困难,甚至开始以典当度日。 武钟谦本是娘家掌上明珠,生活无忧虑。 但朱家渐衰后,朱自清的父亲没有工作后脾气暴躁,家人也常为一点小事而恶语相向,这使得武钟谦越来越不敢笑,性格逐渐变得忧郁,经常掩门垂泪,独自忍受。 甚至有时听到别人的笑声都觉得刺耳。 但是这些,她从不对朱自清说。 朱自清看着她性情的转变,十分心疼。 但是,鞭长莫及,无济于事。 1922年9月,朱自清到台州任教,一家人也随后都到了台州。 武钟谦和朱自清结婚12年,与丈夫在一起共同生活却不足5年,但无论是离是合,无论生活多么艰难,她从无一句怨言,也从不发脾气。 1924年,朱自清为家计,奔波在温州十中和宁波四中,家中只有武钟谦带着三个孩子还有老母亲。 当时温州风声很紧,武钟谦在朋友带领下只好到山里避难。 但是,一听说时局有了缓和,武钟谦又担心朱自清回来见不着人会着急,全家又赶回温州。 1928年底,武钟谦生下了小六儿,由于劳累,身体瘦得皮包骨头,天天发烧,开始她以为是痢疾,没有放在心上。 为了不影响朱自清的工作,一直坚持劳作,瞒着朱自清不让他分心。 直到朱自清发现,带她到医院检查,才发现肺部烂了一个大窟窿,医生劝她去西山静养,但她丢不下孩子,又舍不得花钱。 1929年10月间,武钟谦带着孩子回了扬州。 11月26日,却抛下孩子和朱自清与世长辞。 朱自清得知消息后,痛不欲生。 之后写了《给亡妇》散文,寄托了对武钟谦的无限思念。 6个孩子让朱自清劳心万分,觉得一个人的力量不够。 于是在思想摇摆一段时间后,在朋友的介绍下,最后与陈竹隐相处在了一起。 陈竹隐毕业于北平艺术学校,是齐白石的弟子,工书画。 她长相清秀,性格活泼,与武钟谦是两种类型的女子。 1932年,朱自清与陈竹隐在上海杏花村酒楼举行婚礼,结婚后,他们住在清华园,过了几年虽然清苦但又幸福温馨的日子。 1946年10月,在反饥饿、反内战的斗争中,朱自清身患重病,但毅然签名《**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宣言》,并嘱告家人不买配售面粉,始终保持着一个正直的爱国知识分子的气节和情操。 1948年8月12日,朱自清因患严重的胃病,不幸逝世,享年50岁。 朱自清去世后,陈竹隐整理了朱自清的书稿。 还把朱自清生前的手稿、文章、实物、全部捐献出来,只给每个孩子分得一封朱自清的信作为纪念。 1990年6月29日陈竹隐离世。 《致亡妻》 谦,日子真快,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。 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,但你未必注意这些个,我知道。 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,第二便轮着我。 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,你在日如此;你死后若还有知,想来还如此的。 告诉你,我夏天回家来着:迈儿(朱自清的长子——编者注),长得结实极了,比我高一个头。 闺儿(朱自清的次子——编者注),父亲说是最乖,可是没有先前胖了。 采芷(朱自清的长女——编者注)和转子(朱自清的次女——编者注)都好。 五儿(朱自清的三女——编者注)全家夸她长得好看;却在腿上生了湿疮,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来,看了怪可怜的。 六儿,我怎么说好,你明白,你临终时也和母亲谈过,这孩子是只可以养着玩儿的,他左挨右挨,去年春天,到底没有挨过去。 这孩子生了几个月,你的肺病就重起来了。 我劝你少亲近他,只监督着老妈子照管就行。 你总是忍不住,一会儿提,一会儿抱的。 可是你病中为他操的那一份儿心也够瞧的。 那一个夏天他病的时候多,你成天儿忙着,汤呀,药呀,冷呀,暖呀,连觉也没有好好儿睡过。 哪里有一分一毫想着你自己,瞧着他硬朗点儿你就乐,干枯的笑容在黄蜡般的脸上,我只有暗中叹气而已。 从来想不到做母亲的要像你这样。 从迈儿起,你总是自己喂乳,一连四个都这样。 你起初不知道按钟点儿喂,后来知道了,却又弄不惯;孩子们每夜里几次将你哭醒了,特别是闷热的夏季。 我瞧你的觉老没睡足。 白天里还得做菜,照料孩子,很少得空儿。 你的身子本来坏,四个孩子就累你七八年。 到了第五个,你自己实在不成了,又没乳,只好自己喂奶粉,另雇老妈子专管她,但孩子跟老妈子睡,你就没有放过心;夜里一听见哭,就竖起耳朵听,工夫一大就得过去看。 十六年初,和你到北京来,将迈儿转子留在家里;三年多还不能去接他们,可真把你惦记苦了。 你并不常提,我却明白。 你后来说,你病就是惦记出来的;那个自然也有分儿,不过大半还是养育孩子累的。 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结婚生活,有十一年耗费在孩子们身上;而你一点不厌倦,有多少力量用多少,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。 你对孩子一般儿爱,不问男的女的,大的小的。 也不想到什么养儿防老,积谷防饥,只拼命地爱去。 你对于教育老实说有些外行,孩子们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,这也难怪你,你自己便是这样长大的。 况且孩子们原都还小,吃和玩本来也是要紧的。 你病重的时候最放不下的还是孩子。 病得只剩皮包着骨头了,都不信自己不会好;老说:我死了,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。 后来说送你回家,你想着可以看见迈儿和转子,也愿意;你万不想到会一去不返的。 我送车的时候,你忍不住哭了,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?可怜,你的心我知道,你满想着好好儿带着六个孩子回来见我。 谦,你那时一定这样想,一定的。 你为我的劳什子书也费了不少神;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人从家乡捎到上海去。 他说了几句闲话,你气得在父亲面前哭了。 第二回是带着逃难,别人都说你傻子。 你有你的想头:没有书怎么教书?况且他又爱这个玩意儿。 其实你没有晓得,那些书丢了也并不可惜;不过教你怎么晓得,我平常从来没和你谈过些个! 总而言之,你的心是可感谢的。 这十二年里你为我吃的苦真不少,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。 我们在一起住,算来也不到五个年头。 无论日子怎么坏,无论是离是合,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,连一句怨言也没有——别说怨我,就是怨命也没有过。 老实说,我的脾气可不大好,迁怒的事儿有的是。 那些时候,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,从不回嘴,也不号啕。 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,有些话我也只对你一个人说,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,真同情我。 你不但为我吃苦,更为我分苦;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,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。 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。 但我最不耐烦生病,生了病就呻吟不绝,闹那伺候病的人。 你是领教过一回的,那回只一两点钟,可是也够麻烦了。 你常生病,却总不开口,挣扎着起来;一来怕搅我,二来怕没人做那份儿事。 我有一个坏脾气,怕听人生病,也是真的。 后来你天天发烧、自己还以为南方带来的疟疾。 一直瞒着我。 明明躺着,听见的脚步,一骨碌就坐起来。 我渐渐有些奇怪,让大夫一瞧,这可糟了,你的一个肺己烂了一个大窟窿了! 大夫劝你到西山去静养,你丢不下孩子,又舍不得钱;劝你在家里躺着,你也丢不下那份家务。 越看越不行了,这才送你回去。 明知凶多吉少,想不到只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! 本来盼望还见得着你,这一来可拉倒了。 你也何尝想到这个?父亲告诉我,你回家独住着一所小住宅,还嫌没有客厅,怕我回去不便哪。 前年夏天回家,上你坟上去了。 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,想来还不孤单的。 只是当年祖父母坟太小了,你正睡在圹底下。 这叫做抗圹,在生人看来是不安心的;等着想办法吧。 那时圹上圹下密密地长着青草,朝露浸湿了我的布鞋,你刚埋了半年多,只有圹下多出一块土,别的全然看不出新坟的样子。 我和隐(陈竹隐,朱自清的后妻——编者注)今夏回去,本想到你的坟上来;因为她病了没来成。 我们想告诉你,五个孩子都好,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,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母亲你! 谦,好好儿放心安睡罢,你。 《女人》 白水是个老实人,又是个有趣的人。 他能在谈天的时候,滔滔不绝地发出长篇大论。 这回听勉子说,日本某杂志上有《女?》一文,是几个文人以女为题的桌话的记录。 他说,这倒有趣,我们何不也来一下? 我们说,你先来! 他搔了搔头发道:好! 就是我先来;你们可别临阵脱逃才好。 我们知道他照例是开口不能自休的。 果然,一番话费了这多时候,以致别人只有补充的工夫,没有自叙的余裕。 那时我被指定为临时书记,曾将桌上所说,拉杂写下。 现在整理出来,便是 老实说,我是个欢喜女人的人;从国民学校时代直到现在,我总一贯地欢喜着女人。 虽然不曾受着什么女难,而女人的力量,我确实常常领略到的。 女人就是磁石,我就是一块软铁;为了一个虚构的或实际的女人,呆呆地想了一两点钟,乃至想了一两个星期,真有不知肉味光景——这种事是屡屡有的。 在路上走,远远的有女人来了,我的眼睛便像蜜蜂们嗅着花香一般.直攫过去。 但是我很知足,普通的女人,大概看一两眼也就够了,至多再掉一回头。 像我的一位同学那样,遇见了异性,就立正——向左或向右转,仔细用他那两只近视眼,从眼镜 我到无论什么地方,第一总是用我的眼睛去寻找女人。 在火车里,我必走遍几辆车去发现女人;在轮船里,我必走遍全船去发现女人。 我若找不到女人时,我便逛游戏场去,赶庙会去,——我大胆地加一句——参观女学校去;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。 于是我的眼睛更忙了! 我拖着两只脚跟着她们走,往往直到疲倦为止。 我所追寻的女人是什么呢?我所发现的女人是什么呢?这是艺术的女人。 从前人将女人比做花,比做鸟,比做羔羊;他们只是说,女人是自然手里创造出来的艺术,使人们欢喜赞叹——正如艺术的儿童是自然的创作,使人们欢喜赞叹一样。 不独男人欢喜赞叹,女人也欢喜赞叹;而妒便是欢喜赞叹的另一面,正如爱是欢喜赞叹的一面一样。 受欢喜赞叹的,又不独是女人,男人也有。 此柳风流可爱,似张绪当年,便是好例;而美丰仪一语,尤为史不绝书。 但男人的艺术气分,似乎总要少些;贾宝玉说得好:男人的骨头是泥做的,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。 这是天命呢?还是人事呢?我现在还不得而知;只觉得事实是如此罢了。 ——你看,目下学绘画的人体习作的时候,谁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儿呢? 这不是因为女人的曲线更为可爱么?我们说,自有历史以来,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艺术的;这句话总该不会错吧?所以我说,艺术的女人。 所谓艺术的女人,有三种意思:是女人中最为艺术的,是女人的艺术的一面,是我们以艺术的眼去看女人。 我说女人比男人更其艺术的,是一般的说法;说女人中最为艺术的,是个别的说法。 ——而艺术一词,我用它的狭义,专指眼睛的艺术而言,与绘画,雕刻,跳舞同其范类。 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颜色和轮廓和动作的女人,便是她的容貌,身材,姿态,使我们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人。 这里有一块天然的界碑,我所说的只是处女,少妇,中年妇人,那些老太太们,为她们的年岁所侵蚀,已上了凋零与枯萎的路途,在这一件上,已是落伍者了。 女人的圆满相,只是她的人的诸相之一;她可以有大才能,大智慧,大仁慈,大勇毅,大贞洁等等,但都无碍于这一相。 诸相可以帮助这一相,使其更臻于充实;这一相也可帮助诸相,分其圆满于它们,有时更能遮盖它们的缺处。 我们之看女人,若被她的圆满相所吸引,便会不顾自己,不顾她的一切,而只陶醉于其中;这个陶醉是刹那的,无关心的,而且在沉默之中的。 我们之看女人,是欢喜而绝不是恋爱。 恋爱是全部的,欢喜是部分的。 恋爱是整个自我与整个自我的融合,故坚深而久长;欢喜是自我间断片的融合,故轻浅而飘忽。 这两者都是生命的趣味,生命的姿态。 但恋爱是对人的,欢喜却兼人与物而言。 ——此外本还有仁爱,便是民胞物与之怀;再进一步,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,便是神爱,大爱了。 这种无分忘我的爱,非我所要论;但在此又须立一界碑,凡伟大庄严之像,无论属人属物,足以吸引人心者,必为这种爱;而优美艳丽的光景则始在欢喜的阈中。 至于恋爱,以人格的吸引为骨子,有极强的占有性,又与二者不同。 Y君以人与物平分恋爱与欢喜,以为喜仅属物,爱乃属人;若对人言喜,便是蔑视他的人格了。 现在有许多人也以为将女人比花,比鸟,比羔羊,便是侮辱女人;赞颂女人的体态,也是侮辱女人。 所以者何?便是蔑视她们的人格了! 但我觉得我们若不能将体态的美排斥于人格之外,我们便要慢慢地说这句话! 而美若是一种价值,人格若是建筑于价值的基石上,我们又何能排斥那体态的美呢?所以我以为只须将女人的艺术的一面作为艺术而鉴赏它,与鉴赏其他优美的自然一样;艺术与自然是非人格的,当然便说不上蔑视与否。 在这样的立场上,将人比物,欢喜赞叹,自与因袭的玩弄的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,当可告无罪于天下。 ——只有将女人看作玩物,才真是蔑视呢;即使是在所谓的恋爱之中。 艺术的女人,是的,艺术的女人! 我们要用惊异的眼去看她,那是一种奇迹! 我之看女人,十六年于兹了,我发现了一件事,就是将女人作为艺术而鉴赏时,切不可使她知道;无论是生疏的,是较熟悉的。 因为这要引起她性的自卫的羞耻心或他种嫌恶心,她的艺术味便要变稀薄了;而我们因她的羞耻或嫌恶而关心,也就不能静观自得了。 所以我们只好秘密地鉴赏;艺术原来是秘密的呀,自然的创作原来是秘密的呀。 但是我所欢喜的艺术的女人,究竟是怎样的呢?您得问了。 让我告诉您:我见过西洋女人,日本女人,江南江北两个女人,城内的女人,名闻浙东西的女人;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窄了,我只见过不到半打的艺术的女人! 而且其中只有一个西洋人,没有一个日本人! 那西洋的处女是在Y城里一条僻巷的拐角上遇着的,惊鸿一瞥似的便过去了。 其余有两个是在两次火车里遇着的,一个看了半天,一个看了两天;还有一个是在乡村里遇着的,足足看了三个月。 ——我以为艺术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温柔的空气;使人如听着箫管的悠扬,如嗅着玫瑰花的芬芳,如躺着在天鹅绒的厚毯上。 她是如水的密,如烟的轻,笼罩着我们;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?这是由她的动作而来的;她的一举步,一伸腰,一掠鬓,一转眼,一低头,乃至衣袂的微扬,裙幅的轻舞,都如蜜的流,风的微漾;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?最可爱的是那软软的腰儿;从前人说临风的垂柳,《红楼梦》里说晴雯的水蛇腰儿,都是说腰肢的细软的;但我所欢喜的腰呀,简直和苏州的牛皮糖一样,使我满舌头的甜,满牙齿的软呀。 腰是这般软了,手足自也有飘逸不凡之概。 你瞧她的足胫多么丰满呢!
是的,我说的已多了;我不必将我所见的,一个人一个人分别说给你,我只将她们融合成一个sketch(素描——编者注)给你看——这就是我的惊异的型,就是我所谓艺术的女子的型。 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窄了! 我的眼光究竟太窄了! 在女人的聚会里,有时也有一种温柔的空气;但只是笼统的空气,没有详细的节目。 所以这是要由远观而鉴赏的,与个别的看法不同;若近观时,那笼统的空气也许会消失了的。 说起这艺术的女人的聚会,我却想着数年前的事了,云烟一般,好惹人怅惘的。 在P城一个礼拜日的早晨,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里去做礼拜;听说那边女人多,我是礼拜女人去的。 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。 我去的时候,女座还空着,似乎颇遥遥的;我的遐想便去充满了每个空座里。 忽然眼睛有些花了,在薄薄的香泽当中,一群白上衣,黑背心,黑裙子的女人,默默的,远远地走进来了。 我现在不曾看见上帝,却看见了带着翼子的这些安琪儿了! 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,暮霭四合的时候,一只插着小红花的游艇里,坐着八九个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;湖风舞弄着她们的衣裳,便成一片浑然的白。 我想她们是湖之女神,以游戏三昧,暂现色相于人间的呢! 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桥上,淡月微云之下,倚着十来个,也是姑娘,朦朦胧胧的与月一齐白着。 在抖荡的歌喉里,我又遇着月姊儿的化身了! ——这些是我所发现的又一型。 是的,艺术的女人,那是一种奇迹11925年2月15日,白马湖。 经典情书 《一封信》 在北京住了两年多了,一切平平常常地过去。 要说福气,这也是福气了。 因为平平常常,正像糊涂一样难得,特别是在这年头。 但不知怎的,总不时想着在那儿过了五六年转徙无常的生活的南方。 转徙无常,诚然算不得好日子;但要说到人生味,怕倒比平平常常时候容易深切地感着。 现在终日看见一样的脸板板的天,灰蓬蓬的地;大柳高槐,只是大柳高槐而已。 于是木木然,心上什么也没有;有的只是自己,自己的家。 我想着我的渺小,有些战栗起来;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。 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。 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,像一个猎人在无尽的森林里。 走路,说话,都要费很大的力气;还不能如意。 心里是一团乱麻,也可说是一团火。 似乎在挣扎着,要明白些什么,但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。 一部《十七史》,从何处说起,正可借来做近日的我的注脚。 昨天忽然有人提起《我的南方》的诗。 这是两年前初到北京,在一个村店里,喝了两杯莲花白以后,信笔涂出来的。 于今想起那情景,似乎有些渺茫;至于诗中所说的,那更是遥遥乎远哉了,但是事情是这样凑巧:今天吃了午饭,偶然抽一本旧杂志来消遣,却翻着了三年前给S的一封信。 信里说着台州,在上海,杭州,宁波之南的台州。 这真是我的南方了。 我正苦于想不出,这却指引我一条路,虽然只是一条路而已。 我不忘记台州的山水,台州的紫藤花,台州的春日,我也不能忘记S。 他从前欢喜喝酒,欢喜**;但他是个有天真的人。 他待朋友真不错。 L从湖南到宁波去找他,不名一文;他陪他喝了半年酒才分手。 他去年结了婚。 为结婚的事烦恼了几个整年的他,这算是叶落归根了;但他也与我一样,已快上那中年的线了吧。 结婚后我们见过一次,匆匆的一次。 我想,他也和一切人一样,结了始终于是结了婚的样子了吧。 但我老只是记着他那喝醉了酒,很妩媚的**的意态;这在他或已懊悔着了。 南方这一年的变动,是人的意想所赶不上的。 我起初还知道他的踪迹;这半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。 他到底是怎样地过着这狂风似的日子呢?我所沉吟的正在此。 我说过大海,他正是大海上的一个小浪;我说过森林,他正是森林里的一只小鸟。 恕我,恕我,我向那里去找你? 这封信曾印在台州师范学校的《绿丝》上。 我现在重印在这里;这是我眼前一个很好的的法子。 我对于台州,永远不能忘记! 我第一日到六师校时,系由埠头坐了轿子去的。 轿子走的都是僻路;使我诧异,为什么堂堂一个府城,竟会这样冷静! 那时正是春天,而因天气的薄阴和道路的幽寂,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国土。 约莫到了卖冲桥边,我看见那清绿的北固山, 到了校里,登楼一望,见远山之上,都幂着白云。 四面全无人声,也无人影;天上的乌也无一只。 只背后山上飕飕的松风略略可听而已。 那时我真脱却人间烟火气而飘飘欲仙了! 后来我虽然发见了那座楼实在太坏了:柱子如鸡骨,地板如鸡皮! 但自然的宽大使我忘记了那房屋的狭窄。 我于是曾好几次爬到北固山的顶上,去领略那飕飕的高风,看那低低的,小小的,绿绿的田亩。 这是我最高兴的。 来信说起紫藤花,我真爱那紫藤花! 在那样朴陋——现在大概不那样朴陋了吧——的房子里,庭院中,竟有那样雄伟,那样繁华的紫藤花,真令我十二分惊诧! 她的雄伟与繁华遮住了那朴陋,使人一对照,反觉朴陋倒是不可少似的,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! 我也曾几度在花下徘徊:那时学生都上课去了,只剩我一人。 暖和的晴日,鲜艳的花色,嗡嗡的蜜蜂,酝酿着一庭的春意。 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里,不知怎么是好! 那花真好看:苍老道劲的枝干,这么粗这么粗的枝干,宛转腾挪而上;谁知她的纤指会那样嫩,那样艳丽呢?那花真好看:一缕缕垂垂的细丝,将她们悬在那皴裂的臂上,临风婀娜,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,真像凝妆的少妇,像两颊又像双臂,像胭脂又像粉……我在他们下课的时候,又曾几度在楼头眺望:那风姿更是撩人:云哟,霞哟,仙女哟! 我离开台州以后,永远没见过那样好的紫藤花,我真惦记她,我真妒羡你们! 此外,南山殿望江楼上看浮桥(现在早已没有了),看憧憧的人在长长的桥上往来着;东湖水阁上,九折桥上看柳色和水光,看钓鱼的人;府后山沿路看田野,看天;南门外看梨花——再回到北固山,冬天在医院前看山上的雪;都是我喜欢的。 说来可笑,我还记得我从前住过的旧仓头杨姓的房子里的一张画桌;那是一张红漆的,一丈光景长而狭的画桌,我放它在我楼上的窗前,在 台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样朴实;我一年里只见过三个上海装束的流氓! 学生中我颇有记得的。 前些时有位P君写信给我,我虽未有工夫作复,但心中很感谢! 乘此机会请你为我转告一句。 我写的已多了;这些胡乱的话,不知可附载在《绿丝》的末尾,使它和我的旧友见见面么? 1927年9月27日。 暖和的睛日,鲜艳的花色,嗡嗡的蜜蜂,酝酿着一庭的春意。 经典情书 《择偶记》 自己是长子长孙,所以不到十一岁就说起媳妇来了。 那时对于媳妇这件事简直茫然,不知怎么一来,就已经说上了。 是曾祖母娘家人,在江苏北部一个小县份的乡下住着。 家里人都在那里住过很久,大概也带着我;只是太笨了,记忆里没有留下一点影子。 祖母常常躺在烟榻上讲那边的事,提着这个那个乡下人的名字。 起初一切都像只在那白腾腾的烟气里。 日子久了,不知不觉熟悉起来了,亲昵起来了。 除了住的地方,当时觉得那叫做花园庄的乡下实在是最有趣的地方了。 因此听说媳妇就定在那里,倒也仿佛理所当然,毫无意见。 每年那边田上有人来,蓝布短打扮,衔着旱烟管,带好些大麦粉,白薯干儿之类。 他们偶然也和家里人提到那位小姐,大概比我大四岁,个儿高,小脚;但是那时我热心的其实还是那些大麦粉和白薯干儿。 记得是十二岁上,那边捎信来,说小姐痨病死了。 家里并没有人叹惜;大约他们看见她时她还小,年代一多,也就想不清是怎样一个人了。 父亲其时在外省做官,母亲颇为我亲事着急,便托了常来做衣服的裁缝做媒。 为的是裁缝走的人家多,而且可以看见太太小姐。 主意并没有错,裁缝来说一家人家,有钱,两位小姐,一位是姨太太生的;他给说的是正太太生的大小姐。 他说那边要相亲。 母亲答应了,定下日子,由裁缝带我上茶馆。 记得那是冬天,到日子母亲让我穿上枣红宁绸袍子,黑宁绸马褂,戴上红帽结儿的黑缎瓜皮小帽,又叮嘱自己留心些。 茶馆里遇见那位相亲的先生,方面大耳,同我现在年纪差不多,布袍布马褂,像是给谁穿着孝。 这个人倒是慈祥的样子,不住地打量我,也问了些念什么书一类的话。 回来裁缝说人家看得很细:说我的人中长,不是短寿的样子,又看我走路,怕脚上有毛病。 总算让人家看中了,该我们看人家了。 母亲派亲信的老妈子去。 老妈子的报告是,大小姐个儿比我大得多,坐下去满满一圈椅;二小姐倒苗苗条条的,母亲说胖了不能生育,像亲戚里谁谁谁;教裁缝说二小姐。 那边似乎生了气,不答应,事情就吹了。 母亲在牌桌上遇见一位太太,她有个女儿,透着聪明伶俐。 母亲有了心,回家说那姑娘和我同年,跳来跳去的,还是个孩子。 隔了些日子,便托人探探那边口气。 那边做的官似乎比父亲的更小,那时正是光复的前年,还讲究这些,所以他们乐意做这门亲。 事情已到九成九,忽然出了岔子。 本家叔祖母用的一个寡妇老妈子熟悉这家子的事,不知怎么教母亲打听着了。 叫她来问,她的话遮遮掩掩的。 到底问出来了,原来那小姑娘是抱来的,可是她一家很宠她,和亲生的一样。 母亲心冷了。 过了两年,听说她已生了痨病,吸上**烟了。 母亲说,幸亏当时没有定下来。 我已懂得一些事了,也这末想着。 光复那年,父亲生伤寒病,请了许多医生看。 最后请着一位武先生,那便是我后来的岳父。 有一天,常去请医生的听差回来说,医生家有位小姐。 父亲既然病着,母亲自然更该担心我的事。 一听这话,便追问下去。 听差原只顺口谈天,也说不出个所以然。 母亲便在医生来时,教人问他轿夫,那位小姐是不是他家的。 轿夫说是的。 母亲便和父亲商量,托舅舅问医生的意思。 那天我正在父亲病榻旁,听见他们的对话。 舅舅问明了小姐还没有人家,便说,像×翁这样人家怎么样?医生说,很好呀。 话到此为止,接着便是相亲;还是母亲那个亲信的老妈子去。 这回报告不坏,说就是脚大些。 事情这样定局,母亲教轿夫回去说,让小姐裹上点儿脚。 妻嫁过来后,说相亲的时候早躲开了,看见的是另一个人。 至于轿夫捎的信儿,却引起了一段小小风波。 岳父对岳母说,早教你给她裹脚,你不信;瞧,人家怎末说来着! 岳母说,偏偏不裹,看他家怎么样! 可是到底采取了折中的办法,直到妻嫁过来的时候。 1934年3月作。 武钟谦虽不是阔小姐,但她也是从小娇生惯养,无忧无虑。 嫁到朱家后,收敛了少女时的任性和娇气,把全部心思放在孩子和丈夫身上,整天忙忙碌碌,操持劳作。 对丈夫的一切,她都尽力去爱护支持。 朱自清在北大读书时,她就换了陪嫁的金镯子给丈夫做学费。 朱自清爱书,授课时离不开书,她在领着一家老小躲兵乱时,都带着那一箱箱沉重的书。 即使生孩子,在床上躺四五天就下床劳作了。 她和朱自清结婚十二年,但与丈夫在一起共同生活却不足五年,无论是离是合,无论生活多么艰难,无论她受过多少冤枉气,从无一句怨言,也从不发脾气。 有时朱自清发脾气,她不回吵,不号啕,只是抽噎着流泪。 她全身心地爱,全身心地奉献,使朱自清深受感动。 武钟谦的付出换来了家庭的温馨,朱自清曾这样描写:外边虽老是冬天,家里却老是春天。 有一回我上街去,回来的时候,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,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,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向着我,似乎台州空空的,只有我们四人,天地空空的,也只有我们四人。
武钟谦离世三年后,朱自清写了《致亡妻》这篇散文以轻声细语诉往事的笔触,尽情宣泄了朱自清对武钟谦的一份浓浓的爱,寄托了对武钟谦的无限思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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